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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忧书全文 迟非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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迟非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唐纪琛林清晏的其他类型小说《解忧书全文》,由网络作家“迟非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朝如故五月初天气转暖,连带着江南烟雨巷子里青石板上的青苔,似乎都绿了几分。温酒拖着行李箱从机场走出来,舟城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,相比较曲白镇常年温柔的光线,舟城的阳光显然更热辣一些。机场去年新翻修过,好几个航站楼的位置都变了,温酒站在出口处有些茫然。不过三年时间,好像很多东西都变了,机场商店的价格变了,熟悉的那家咖啡厅也被一家蛋糕店取代了,几个航站楼的位置调换了一下,就已经让她有些找不到方向了。好像只有这早晨的阳光,从未变过。温酒站在出站口,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外套、戴着眼镜的高瘦男人朝自己走过来,应该是唐纪琛,可是不确定,她就只能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男人一直走到跟前站定,带着一身熟悉的大卫杜夫香水味。这是唐纪琛用惯了的CoolWate...

章节试读

朝如故
五月初天气转暖,连带着江南烟雨巷子里青石板上的青苔,似乎都绿了几分。
温酒拖着行李箱从机场走出来,舟城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,相比较曲白镇常年温柔的光线,舟城的阳光显然更热辣一些。
机场去年新翻修过,好几个航站楼的位置都变了,温酒站在出口处有些茫然。不过三年时间,好像很多东西都变了,机场商店的价格变了,熟悉的那家咖啡厅也被一家蛋糕店取代了,几个航站楼的位置调换了一下,就已经让她有些找不到方向了。
好像只有这早晨的阳光,从未变过。
温酒站在出站口,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外套、戴着眼镜的高瘦男人朝自己走过来,应该是唐纪琛,可是不确定,她就只能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男人一直走到跟前站定,带着一身熟悉的大卫杜夫香水味。
这是唐纪琛用惯了的CoolWater,后味是橡苔,龙涎香,岩兰草和白檀香,眼睛不大好使之后,嗅觉和听觉倒是变好了不少。
唐纪琛接过温酒的行李箱,指腹带着温度掠过她的手背。
“到了怎么不打个电话?我就是怕你找不到出口,还好我眼尖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笑意,还有常年吸烟造成的沙哑。
温酒一笑:“我还没来得及拿手机,你就过来了。先回去吧!我有点累,路上折腾好久。”
这倒是个大实话,一路上温酒的精神绷得死紧,一点都不敢放松,更别说在飞机上小睡一会了。高度紧张的精神突然遇到了熟人,到了目的地,松弛下来之后自然觉得极度疲惫。
唐纪琛本来还想跟温酒说一下拍卖会的具体情况,刚张了嘴,后视镜里瞟一眼,温酒已经歪着头睡着了。
路口红灯,他把车停下来,从后视镜里凝视着温酒。他们差不多有四年没见面了,不,是三年没见着真人了,往常视频的时候,温酒那头光线昏暗,总也瞧不清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,只觉得五官都是模模糊糊的。
而现在,她安静地睡着,唐纪琛也只能在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她——
她较从前白了许多,那是一种常年不见太阳养出来的病态白皙;她也瘦了很多,下巴瘦得尖尖的,本是一张圆润、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,现下却变成了下巴尖尖的瓜子脸,眼窝深陷,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,那浓密的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一道影子,越发显得她虚弱苍白。
眉心微微皱起,她好像连梦里都是深深的不安。
温酒在市中心有一套房子,这个地段其实很妙,左边隔两个街区是舟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,右边隔两个街区则是舟城最安静的艺术区,舟城最大的画廊,美术馆,博物馆,艺术展览馆,都在那边。艺术区的附近还有一片很有意思的古玩区,在那里,处处是古玩店,一家挨着一家。
这套房子是她六年前买的,唐纪琛费尽心思给她装修,可惜只住了两年。
温酒打开门的时候,看着熟悉的装饰,心里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怅然感。一切都和她四年前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,连遥控器的位置都不曾变过。
“我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打扫一下,你这次说要回来,我前两天就请了阿姨过来做了大扫除,角角落落里都打扫干净了,冰箱里也塞满了。你要想吃什么就给我打电话,我给你买过来或者带你出去吃,你从前喜欢的那家餐厅还在,过两天咱们再去吃一顿。”
唐纪琛把行李放下,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拉了上去,那是一扇落地玻璃窗,从16楼往下看,可以看到舟城大半中心区。
阳光照进来,空气里漂浮着一些细细的灰尘,温酒伸手去抓了抓,纤细素白的手指在阳光里蜷缩起来:“还是你细心,多谢。”
茶案上的白瓷茶坛里放着满满一罐上好的顾渚紫笋,茶叶相抱似笋,只消一眼,温酒就知道这是极品紫笋。
温酒坐在椅子上冲唐纪琛笑,手指指了指桌上的茶叶罐子:“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?”
唐纪琛脸色一喜,大步走过来,一屁股坐到温酒旁边,伸手去插烧水壶的插头,两个人坐在那里等着水开。
“你说拍卖会是一周后举办,怎么这次的拍品册子出得这么早?”
唐纪琛听温酒这么问,先是伸手把包里的册子拿出来,翻了几页递给温酒:“这次的东西比之前几次都要多,听说是林家老太爷生日,林三爷出了几件藏品做慈善拍卖。还有另外一些藏品都是城里那些世家拿出来的,册子提前印发了,起拍价还不太清楚。”
温酒看着那张图片,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色的图片,家里那张老照片是黑白的,压根看不出那妆奁的颜色,现在看这张照片,想来收藏的人还是挺爱惜这样东西的——
那颜色虽然没有新鲜剔红那般明艳,光泽已然暗了下去,好几处的花纹也都磨掉了,妆奁泛着暗哑的暗红色,盒盖上的松竹梅花样却还依旧精致,松树的松针,梅花的花瓣,蝴蝶的翅膀,每一处都精细不已,盒盖边上有一处缺口,像是被磕破的,和温家的那只首饰盒上的缺口位置一模一样。
“我没想过能找回来,温姨找了一辈子,到死都心心念念着,原来就这么个样子的东西。”
温酒还在看图片,那边烧水的水壶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,壶口的热气一团一团往外氤氲。
她把一只水温计放进了水壶,等开水降到80℃,泡茶最为适宜,这样的温度泡出来的茶,茶汤清澈明亮,香气纯却不钝,入口的滋味鲜香而不熟,叶底明而不暗。
“我托人拿到了两对牌子,知道你喜静,又不想见什么人,就包了二楼的一个包厢。我还把店里的画和扇子估了价,银行里的钱也准备好了,那天去的估摸着都是世家,咱们得多做些准备,好和别人抢东西。”唐纪琛最后一句话里带了些戏谑的笑意,这种场合他见得多,钱多准备一些也是应该的。
“你的钱就不动了,这两天查查我的户头吧!这样东西,说到底是温家的祖传妆奁,怎么着也用不上你的钱,你就别动那心思了。”温酒拿了水温计,倒了水清洗茶盏,“纪琛,我欠你良多。”
唐纪琛眼睛微暗,面上还是有着笑意: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!那些欠不欠的就不说了,说多了见外得很。”
温酒泯然一笑,清清淡淡的远山眉舒展开,和那日在曲白镇对着刘长渠和崔彤的笑意截然不同,说到底,唐纪琛与她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好友。
“一念堂”是国内最大的拍卖行,分行却只有极个别城市才有,所以每逢有大型拍卖会,来参加拍卖会的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,提前一月半月来的人都不在少数。更何况这一次拍卖会里还有林三爷的藏品,谁不想过来开个眼界?
说起这林三爷,恐怕全国都没几个不认识的,舟城林家二房老爷子林庭予的老来子,抛开林家的家世不谈,他今年才29岁,就已经是古玩鉴赏界赫赫有名的大家了,平日里电视上放的《鉴宝》节目,这位林三爷坐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学究中,尤其显眼,他自己还有一个私人的博物馆,那里面收藏的全都是林三爷自己的藏品。
只是他向来行事低调,除开必须露脸的场合,平日里都有人帮他处理掉所有的小道消息和照片视频。
这次拍卖会,他倒是很大方的从自己的“库房”里拿出了几样藏品,不说多的,就册子上最前面的几张图片中的藏品,全是他的。
其中最贵的恐怕就是封面上那座宋代的白玉骑凤仙人玉雕,白色玉质,立体圆雕,高髻簪花仙人骑坐于凤鸟之背,袍袖飞扬。凤身下承流云,凤尾铺展如花,凤尾及流云均双层透雕。凤翅满饰平行阴刻线,并以一条横阴刻线分割。
此玉雕表现的是“弄玉乘鸾”的故事,据汉代刘向《列仙传》中记载:秦穆公时有名萧史者,善吹箫。穆公之女弄玉对他十分仰慕,下嫁与萧史为妻。萧史教弄玉凤鸣,穆公因此为萧史、弄玉筑凤台,二人居凤台数年,一日双双乘凤而去。
这个故事在后世引申为求得佳偶或女子升仙。
以这个题材所做的玉雕作品,甚为罕见,目前发现的仅此一例[1]。
温酒对古玩鉴赏其实所知不多,曲白镇老宅里的那些古董,还都是温唯在的时候收藏的,平日里温唯也鲜少和温酒谈起这方面的见解,所以饶是温酒饱读诗书,却还只是个古玩界的门外汉。听见楼下拍卖师说起现在仅此一例,心下一惊,小声道了句:“真是大手笔,看来这价格怕是要拍出天价。”
唐纪琛伸手拿了杯茶,面上一丝惊讶都没有:“我估计这个玉雕在林三爷的藏品里,还只能算是个中上,还算不上极品。我们也不掺和这些东西,就等着出那件妆奁,那妆奁在今天的拍品里,真是连这个都算不上。”说着比了个小指甲盖给温酒看。
“估计也没人跟咱们抢,看看这楼上楼下坐着的,我觉得他们怕是瞧不上我们的东西。”
温酒今天穿了一件鸭卵青色的香云纱长裙,外面裹着一件薄薄的羊绒毛衣外套,坐在包厢里,眼睛瞅着那拍卖台上的东西。她没什么兴趣去看楼上楼下坐着的人,也不知道有没有熟人,反正对她来说,没有一张脸能认得出来。
拍卖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,温酒听见隔壁包厢的门被打开了,一些零零碎碎的脚步声,然后有人在门口低声叫了声“三爷”。
“一念堂”的包厢都是一间挨着一间的,每一间就是左右两面墙隔开,身后是门,面前是空的,只有一道半人高的镂空栏杆。温酒坐在栏杆前,又挨着右手边的墙壁,只听见隔壁有一张椅子也放到了墙边。
这时候,如果从下面往上看,便是一男一女隔墙而坐,男人颀长清隽,女子温婉清宁,便就是这样坐着,都让人觉得那两人合该是一对。
林清晏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,这会脑子正晕,却还记得要给林家老太爷的礼物。他转头去看身边坐着的男人,那男人翘着二郎腿,端起茶杯一口牛饮,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,林清晏看了一眼,皱眉,真是浪费东西。
“还没到那个东西?我一会儿还要赶回老宅去。”
“没呢,我说你就应该直接把东西买过来,非要等上拍卖会。我估计等那东西出来,也没什么人感兴趣,你要是忙就先回去,小爷我帮你拿下来就是了,回头我给你送过去。
“不过说真的,你不怕今天你那闹心的侄子给你横插一脚?瞧瞧,陈家就坐在下面呢!今天肯定是要给你添堵。”说话这人叫霍恺,是舟城霍家底下的幺子,被宠得厉害,就是一个混不吝,在舟城横行霸道惯了,却唯服一个林清晏。
林清晏倒是没想到,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林言钧还真是有本事,竟然连他这次的目标都能查到,还让陈家出面,这是非要从他手里把东西抢走的意思了。
林清晏抬手揉揉眉心,疲惫得厉害:“他现在性子是越来越阴沉,做事也越来越放肆。我最近也没精力应付他,你去找一下老陶,私底下把那东西拿过来吧!临时从拍品里撤下去,补上我那座清代的金瓶珍珠花树景[2]。”
温酒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,她眼睛盯着拍卖品,耳朵却不知不觉竖了起来,听起了隔壁的墙角。
之前听到门口那声“三爷”的时候,她就猜到了隔壁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唐纪琛口中的林三爷,虽然不知道他们势在必得的是什么东西,但听着像是要临时撤下去,换上他的另外一件藏品,说换就换,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。
她心里暗道:果然是出手大方,和那座白玉骑凤仙人相比,这座金瓶珍珠花树景怕是算不上什么。
后来过了很多年,每次温酒想起这一天,都有些郁卒,明明她什么都听到了,却无动于衷,既不打听也不猜测,以至于到最后不得不生生把自己放在了林清晏的面前,平白当了他的一面挡箭牌。
隔壁很快就安静下来,温酒翻着拍品册子,数了数,她已经坐了很久很久,昨夜又有些失眠,不用细看,那面上浓浓的疲倦都已经显露无疑。
唐纪琛倒是比她精神一些,楼下坐着的人,他都细细看过,世家之间的一些暗潮汹涌也猜测了不少。他是生意人,斡旋在这些世家大族里,少不了要曲意逢迎,看眼色行事,有些雷不能踩得避开,这都是门学问。
好不容易等到了温家的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,温酒精神一振,身子微微前倾,唐纪琛连牌子都准备好了,随时准备举。
两人正准备等着拍卖师喊价,却听见那拍卖师清脆的嗓音道:“下一件拍品,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,由于物品所属原因,临时替换为清代金瓶珍珠花树景,瓶金质,九成金,扁方形,两侧饰狮耳衔环……”
温酒脸色一变,手握上了眼前的栏杆,伸头出去看,那台上放的赫然就是刚刚林清晏所说的树景。原来他要的那件东西,居然是她要找的妆奁。
唐纪琛放下牌子,走到温酒身边:“怎么回事,要不我下去问问?”
“不,跟这盆树景比起来,我的妆奁算不了什么……我知道是谁拿走了妆奁。”温酒说着抬头望向唐纪琛,她脸色雪白,目光清澈,眉心紧皱,“林三爷,林清晏,他恐怕就是冲着这只妆奁来的,只不过怕半路出岔子,就提前拿走了。”
唐纪琛听罢,脸色也是微变,林清晏名声的确很大,可他还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,虽然有人曾以元末明初道人洪应明《菜根谭》中的“君子德行,其道中庸,清能有容,仁能善断,明不伤察,直不过矫”来形容林清晏,但到底是林家出来的人,又是冲着着妆奁来的,恐怕要拿回来不是那么容易。
温酒复又往楼下看了一眼那不断举起又落下的牌子,陡然站起身:“走吧,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,想想怎么从林清晏手上拿回来吧!”
出包厢的时候,温酒特意偏头看了一眼隔壁,门口站着两个穿旗袍的姑娘,眼观鼻鼻观心,一动不动。门开了一条小缝,从缝里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年轻男人,手里把玩着一个魔方,翘着二郎腿,眼睛看着楼下,一脸嘲讽。
林清晏在车上浅浅地睡了一小会儿,到老宅的时候,已经是晚上十点了。
老宅里却还是灯火通明,有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,目不斜视,等着车稳稳停在门口,林清晏从车上下来,那男人走过来开了车门,低沉的声音唤了声“三爷”。
林清晏微微颔首,径直朝院子里走去。院子里不断有人进出,看到林清晏都是自觉停下脚步,恭敬地喊一声“三爷”。院子一侧有一大片竹林,竹林外面摆着几张桌椅,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外面,借着屋里的灯光,林清晏低声喊道:“阿语,你怎么坐在外面?”
女孩看着他,乖乖地走到他面前:“三叔。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。
“怎么了?”
林言语越发委屈了:“我今天和男朋友约会被大哥撞见了,晚上回来大伯母就阴阳怪气地说过两天给我介绍个男朋友,说的话明里暗里都暗示我赶紧和男朋友断了。我不明白,我们二房的事,大伯母这么插手是要干什么!”
林清晏不傻,这些年大伯的年纪大了,身体差了,就算大哥不愿意做什么,可也管不了自家老婆儿子暗地里插手二房的事。说白了,就是怕他和林言钧争,所以如今已经是迫不及待想把手伸进他们这边。
今天这件事,未必是真的要林言语乖乖去相亲,更多的怕是旁敲侧击,想插手他的婚事,毕竟他今年已经29岁了,就算在大伯面前插手提起他的婚事,也不会遭大伯厌恶。
林清晏看着这座古朴老宅的大门,在夜里就像是一张怪兽的血盆大嘴,要生吞活剥了里面的每一个人。它看上去古朴庄严,恢弘大气,内里却已经腐烂成了一滩烂泥,它把每个人都变成鬼,衍生着野心和私欲,蚕食着人性和安宁。
这个百年世家,已然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。
林言钧从屋里出来,背着光,双手插兜站在门口,懒懒地倚着门框,嘴里叫了声“三叔”,眼睛里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野望。这个和林清晏年纪差不多大的侄子,仿佛正在向这个叔叔抛出战帖——
林家继承人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。
* * *
[1]宋代白玉骑凤仙人,摘录自故宫APP文物藏品;
[2]金瓶珍珠花树景,摘取自故宫APP文物藏品。

偏安
温酒去店里的时候,唐纪琛正在指挥店里的员工,把一尊白底红花的清代雍正年间的矾红彩甘藤纹瓶挪到角落里,里屋一面墙上挂满了出自温酒之手的团扇,每一把都捯饬得整整齐齐,每一根流苏都顺滑有光。
唐纪琛听见门口的风铃一响,转身去看,却见穿着对襟长袖、棉麻阔腿裤的温酒站在门口,屋外的光线透过玻璃门照进来,把温酒整个笼进了光里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他快走几步,拉着温酒进来,指着墙角的矾红花瓶,“我刚从古玩街淘回来的,你看看,这矾红釉上得多好看。”
温酒拍拍他的手,笑道:“我哪里懂这些。我来找你吃饭的,走吧,今天我请你吃饭,咱们还去老地方。”
唐纪琛眼睛一亮:“你等我一会儿。”
然后他叮嘱了店员几句话,揣上手机跟在温酒身后半步,高大的身子几乎把温酒整个罩了起来:“怎么今天想来找我吃饭,我还以为你要在家里蜗居到天荒地老呢。”
“找你吃饭还要专门定时间不成?我有点想吃那家的素馅饺子了,想出来走走。”温酒浅笑,踩着一双软底布鞋,慢悠悠地在路边走。这条人行道早就翻修过了,路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树,正是春季,翠翠的叶子又鲜又嫩挂在树上,风一过,连树叶沙沙的声音都十分温柔。
“吃完饭去祇园走走,你这次回来还没去过那边吧?祇园这两年修葺的很不错,后院种了大片桃花树,不过你回来太晚了,上个月正值花期,满院子的桃花开得好,隐隐绰绰像是仙境,好多人去那里拍照。现在花都谢了。”唐纪琛说得兴致勃勃。
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来年再去看也是一样的。去走走吧,我好久都没去过祇园了,希望下午不会下雨。”
舟城近来雨季有些漫长,仿佛日日都在下雨,不同于烟雨江南的雨丝柔顺,也不比北方的雨点粗犷,总是这么温温吞吞,不急不缓地下着,潮湿了每个人的衣角。
长航路上的那家小菜馆还是在那里,只是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牌子,门上刷上了新鲜的油漆。还没走近,远远就能闻见鲜味十足的素馅饺子的香味,这是一家素菜馆,温酒常年茹素,偶尔吃荤也是少得可怜。
“明明是个南方人,却偏偏喜欢吃面食。我还记得我当年跑了好几个月才找到这家素菜馆,你倒是满意。”唐纪琛推开门,进屋一股烟火香味扑面而来。
温酒拖开了椅子坐下,手里执着菜单,略过了一排排字,食指直接点上了那道素馅饺子。
素菜馆里的布局也装修的和过去完全不一样,每个座位之间都被一幅竹屏隔开,拢成一道半圆,和过去的全敞格局完全不一样。
连服务员都换上了一水的绛红色旗袍,小步迈开,裙摆的叉下隐绰着白皙的腿。
饺子刚端上来,屋外爆出一声惊雷,雨点随即而落,连丁点预兆都没有。一瞬间,世界就被雨水刷上一层雾色,耳边一下子嘈杂了起来。
温酒夹着饺子蘸了蘸醋,奶白的饺子皮染上了一道晶莹的浅褐色。
“看来今天是没法去祇园了,我还是吃完饭老实回家睡个觉好了。”温酒难得说笑。
唐纪琛抚额,有些无奈道:“老天都不给我制造约会的机会啊!”
温酒笑而不语,咬了一口饺子,馅里的汤汁沾上那双浅朱的唇肉,热气寸寸将其染红,仿佛涂上了一层粉红的口脂。
唐纪琛笑着摇摇头,安静吃起饭来,他夹了半块豆腐:“一会儿你慢些吃,我先吃完了去店里拿车,开过来直接送你回家。”
温酒颔首。
找老板借了把雨伞,看到温酒冲他点点头,这才放心地出了小菜馆。
唐纪琛的店和这家素菜馆之间相隔不过两条马路,一去一回最多只要二十分钟。
温酒放了筷子结了账,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窗外的大雨,一声不吭,安静得就像是一尊玉做的雕像。服务员收拾了桌上的碗筷,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大麦茶放在温酒面前,温酒转头笑着冲她说了声谢谢。
“欢迎光临。”
门口传来两道客气的声音。
“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,今天非要跑来吃素,你不知道我是个无肉不欢的人吗?”
两道脚步声和着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温酒身边经过。
温酒埋头喝了一口茶,耳根动了动,只觉得这道咋咋呼呼的声音有些耳熟,抬头去看,却对上一双眼睛,眼神温和宽厚,清润如绵,却恍惚过一抹惊讶,那两人走过,不再回头。
温酒的唇瓣还沾着湿润的茶水,一时有些回不过神。
唐纪琛回来得很快,发梢带着些水气:“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
温酒放下茶杯,手心还残留着几分瓷杯传来的温度,氤氲得有些泛红。
前脚刚踏出小餐馆,后脚那个穿着套头衫的男人伸长了脖子冲窗外看了几眼,手指顶在玻璃上,指着温酒:“那不是你查的那个小妞?”
林清晏抿了一口茶水,茶汤入喉,蓦地想起刚刚那双小巧的薄唇上沾染的湿气,和温酒撞进他视线里一瞬间的呆愣。
“她叫温酒,不叫小妞。”
霍恺翻了白眼,“切”了一声,上身后仰,瘫倒在椅背上,两手敞开,一副浪荡公子模样:“你真的要把这尊佛给搬回家啊?她简直就是一个木疙瘩好吗?无趣。”
林清晏随便点了几道菜,合上菜单:“我觉得挺好,话太多聒噪,就像你。”
霍恺眼一瞪,半晌败下阵来,蔫头耷脑地喝了口水,复又问了一句:“我真的很聒噪吗?”
奈何对面的人已经不想理他了。
林清晏在想温酒。
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个活生生的温酒,很意外,和资料上的照片完全不同。
她太瘦了,袖口处伸出的两只纤细手腕,还不足手中的茶杯粗,右手上的黑檀木手镯空荡荡的挂在手腕上,黑檀木的颜色和手腕的白形成极鲜明的对比,衬得越发苍白瘦弱。
林清晏钱包里那张一寸登记照,她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,微微泛红,看上去健康而充满生命力,对着镜头浅笑,让他总能想起“遥望洞庭山水色,白银盘里一青螺”,盈盈秋水,美目盼兮,眼瞳极黑,恍若白银盘里的青螺黑玉。
而眼前的她,却像是个木偶娃娃,眼睛因为过于瘦削而深深凹陷,越发显得又黑又大,直直看向别人的时候,眸上仿佛覆着一层薄雾。皮肤泛着病态的白皙,看上去又脆又轻。
他有些后悔,有些怀疑,这样的温酒是否能安然在林家活下来。
次日清晨。
温酒接到林清晏管家的电话时,坐在床上,手蒙着双眼,暗叹一声,太敬业了。
“温小姐,一会儿九点半,三爷派了车来接您,你在家里等候就行了。”
温酒神智还没清醒,握着手机掀被子下床的时候,膝盖撞上了床头柜的角。尖锐的疼痛瞬间席卷整个身体,她一边弓着腰抚着膝盖一边对着电话答了声好。
她的皮肤很薄,膝盖上一团红色很快蔓延开来,撞到的地方微微有些泛青。
定好的闹钟还没响,手机屏锁上显示着7:45分,摇摇头往洗手间走去,拿了衣服,洗了个热水澡。热水熏红了她的双颊,看上去格外有精神。
昨夜还下着暴雨,今晨起来,阳光已经透过窗帘铺满了客厅,窗棂都染上了微微的温度。温酒从药箱里找出一瓶正红花油,倒了些在手心,搓热了放到膝盖上揉捏,红花油的味道有些油腻,一时间,连身上刚换上的那件真丝睡裙都沾上了药油的味道。
温酒嫌弃地撇撇嘴,换了身衣服,把睡裙放在盆子里泡了起来。
冰箱里放着三明治和牛奶,温酒拿出来放进微波炉热了热,进屋去拿手机,手机上有一条新闻推送。
她搬了凳子坐在厨房里,吃着简便的早餐,点开了那条新闻推送。
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喧哗。
重物拖地的声音很响,温酒一直以为隔壁的屋子没有人住,四年前她买下这间房子的时候,隔壁是空的,四年后她回来的时候,隔壁依然从未见过有人出入。
门口只听见一道女声,混合在隆隆的搬动家具的声音里,显得格外清亮。
“师傅,你们慢一点,这些画很重要,千万不能划到。”
许是因为隔壁正在搬家,温酒抱着盒子出门的时候,隔壁门口堆了好些垃圾,灰尘在空气里弥漫开来,她捂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。
走道的电梯“叮”一声到了,温酒刚刚进去,旁边的电梯也“叮”一声开了,走出来一个穿着长及脚踝的丝麻裙子的女人,头发很长,大约到了腰间,左边的头发用一个小巧的发卡别了上去,露出半张脸,怀里抱着一盆绿萝。
路过温酒所在的电梯时,电梯门正好缓缓关上。半人宽的缝隙里,那女人转头看过来,两个人目光相碰,温酒抱着盒子,眼神清澈自然。
而那个女人却是突然睁大了眼睛,甚至伸手想要去挡电梯门,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,温酒似乎听到了那个女人在电梯外面的叫声。声音被厚厚的铁门隔断,然后电梯不断下降,那声隐隐约约的“温酒”,留在了16楼的走道里。
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小区外面,车边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,表情很严肃。
看到温酒抱着盒子出来的时候,程庄快走了两步,到温酒跟前。
“温小姐,我是程庄,三爷让我来接您。”
温酒微愣,自称程庄的男人身形极其高大,皮色黝黑,毕恭毕敬站在身边。
“哦,好,那走吧!”温酒迎着日光,额角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,隐隐露出青色血管。
程庄坐在副驾驶上,温酒一个人抱着盒子坐在后面,缩在门口,小小一团,浅色的皮肤倚靠着黑色的皮质座椅,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。
车一直往郊区开。
温酒上次一个人开着唐纪琛的车去过林清晏的家,在郊区很远的地方,坐落在鹿鸣山山脚不远处,她从银杏树路口下车以后就被人拦住,来人只接过了那张拜帖。
从银杏树路口下车,沿着银杏小路走下去,入目会看见一些错落精致的亭台楼阁,路边每隔一会儿还会有一些长椅,这是温酒上次来没有见过的景致。
是上坡路,温酒走得慢,胸口微微起伏,有些喘。
路上铺散着从树上掉落的绿色的银杏叶子,软软的,踩上去带着潮湿。
温酒从未曾想过城市里远远的一角,还会有这样的景致。转弯的地方有一道高高的扶栏,扶栏外是一大片天然湖泊,湖水是从鹿鸣山上流下来天然形成的,扶栏上雕刻着四方云气纹,古朴大气,拦在路边,防止有人因路滑而滚下坡掉进湖里。
转过弯就是一大片花园,种满了不同季节不同地域的树花,有两个戴着围裙手套的人正站在架梯上,拿着大剪刀修剪花丛。四季海棠开得正艳,如果温酒没有眼花,她还看见了几只蝴蝶停在花上。
角落里还有几株合欢。簇成团的植物郁郁葱葱,几乎将后面那栋小洋楼包裹起来。
花白头发的管家脚步匆匆从里面走出来,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。
程庄从温酒身后走出来:“我把温小姐带来了,康伯带她去见三爷吧。”
说完转身离开,步伐飞快,要不是为了迁就温酒慢吞吞的步子,从银杏树路口到这里,他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。
管家有些胖,乐呵呵走过来接过温酒怀里的盒子,语气十分和气:“温小姐跟我来,三爷在屋里等你。”
温酒对着管家略一俯身道了声谢,跟在管家身后一步左右,软底布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,她目光清明,对着这花园宅子,半分都没有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的迷乱。
进门一阵暖气袭来,温酒有些不可思议,五月的天快到六月,竟还开着点点暖气。
“宅子靠山,难免湿气重,气温低,三爷怕温小姐会觉得凉。”管家把盒子交给了佣人,然后侧身,打开左手做出“请”的姿势。
佣人放了一双粉红色棉拖鞋在温酒脚前,温酒蹲下身去换鞋,拖鞋底又薄又软,脚踩上去就像是踩到了一团棉花上。她跟着佣人往里走了两步,回头去看站在门口的管家,管家冲她笑笑,扬扬下颚示意她继续往里走。
佣人抱着盒子,领着温酒一直走到书房,在门上敲了三下,只听见屋里传出一道男声,温缓如水:“进来。”
佣人把盒子还给温酒,替她开了门,然后转身离开,只留温酒一个人站在门口。书房里燃着香,有几分沉香的味道,但似乎又有些不同。
俯身在桌前,拿着放大镜看手里古董的男人很年轻,发色黝黑,几缕微微落在额前。
半晌门口没有动静,男人抬头站起身望过来,身量颀长而清瘦,眸色很深。温酒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,眨眼间就想起了昨天在那家小菜馆,路过她桌旁的那两个男人,她还记得那双和她对视过的眼神,温润无害,静如海,包容而清软。那人有着极具佛性的眼神,与长相无关,与眼睛形状颜色无关,即便那双眼她即看即忘。
只消一眼,温酒就能认出来。
林清晏放下了手里的古玩和放大镜,走到沙发边,拍拍旁边的位置:“温小姐,过来坐。”
和拍卖会那夜隔墙听见的声音不同,没了阻隔,传进温酒的耳朵里,温柔得不像话,如玉石轻扣,听得人耳根发软。
温酒抱着盒子的手抠了抠盒子的边缘,指甲上泛出一道白,她迈步进了书房,转身随手将门轻轻掩上,坐到了林清晏的左手边,相隔大约一尺远。
她把盒子放在身前的茶几上:“你好,林先生。”
温酒半垂着头,目光一直固定在盒子上。
“我不是为了鉴定东西而来,抱歉,那只是一个借口。”
眼前伸过来一只手,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,端着一盏茶:“我知道,先尝尝这杯茶,看味道和你泡的比起来怎么样。”
温酒双手轻握放在膝上,讶然:“你知道?”
林清晏笑,伸手去拉温酒的手腕,指腹贴上那细白手腕上的一小寸皮肤,将茶杯放在她手上,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温酒那双微微凹陷又大又黑的眼睛,坦然而温柔。
青瓷茶杯带着茶汤的温度贴进了温酒的手心,她下意识紧握,温度有些高,灼红了手掌那片肌肤。
“你想要那个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。”
温酒一震,继而是惊讶。这样的直来直去,她也是第一次见,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。
“那个妆奁,原本是我打算送给大伯当做寿礼。那是我大伯一个故人的旧物,他一直都在找,你也一直都在找,对吗?”林清晏说话的声音很慢,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。
温酒不太习惯这样的相处,好像她所有的打算和心里的计较都已被别人窥探。她长舒一口气,绷紧了脊背,连带着脸上常年带着的温和笑意也冷却了下来,如同一只警惕的猫:“你查过我。”
温酒骤然凌厉的目光让林清晏一愣,下意识要向她解释:“抱歉,我只是……”
“你查到了多少?”温酒面色雪白,连唇上的红色也褪了下去,固执地看着林清晏。她似乎并不在意被人查,更在意查到了多少。
林清晏斟酌了许久,目光染上几分悲悯:“除去中间你失踪过的几年以外,其他的我都查到了。”
空气霎时凝结,阳光照进来,灼烫了脊背。
温酒身形一颤,侧开脸,想要避开林清晏怜悯的目光。那些被时间掩埋的不堪过去,原以为会在时光深处慢慢腐烂的记忆翻滚出来,那好像是另一个人生,一块被她恨不得用刀匕狠狠刮去的烂肉,在此刻卷土重来,好像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。
她的双目有些赤红:“既然你都知道,我也不绕弯子了,妆奁给我,条件你提。”
她似乎有几分破罐子破摔,既然对方对她了如指掌,便是笃定了温唯对她的重要性,有备而来,算准了她为了拿回妆奁,无论什么条件,都会答应。
林清晏站起身,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鹿鸣山下的那湾湖水。喉间有些干涩,他从来自诩君子,一生坦坦荡荡无愧于任何人,到头来,还是那样的自私。
“我需要一个妻子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是从远处被风吹来的只言片语。
温酒想过很多种对峙的情形,也想过很难以实现的条件,她甚至一度审视自己,思考着自己是否有可以利用的长处,独独没想过会是这一种,她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。
林清晏没给她时间做出反应,深吸一口气,转身对上温酒错愕的双眼:“我需要一个妻子。”
“你有时间考虑,可一旦你答应了,我就不会放你离开。”
书房角落里放着一个博古架,博古架的最上层有一个黑漆漆的木盒子,林清晏伸手把那木盒子拿下来,放到温酒的跟前。打开盖子,里面放置的赫然就是那件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。
温酒想要伸手去拿,伸到半空骤然顿住,五指微蜷,进退两难。指尖冒出一股冷意,随着血液从指尖流向全身,她莫名打了个寒颤。
眼前闪过一抹血红,刺得她脑袋尖锐地疼起来。那张被血覆盖的脸,浓郁的血腥味喷洒在温酒的鼻尖,好似从来都没有散去过。
林清晏有些不忍,手指伸向温酒的鬓角,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:“你若是答应,我一生都不会负你。”
温酒猛然喘了一口气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,手指揪住沙发的边缘,拽得发白,她骨子里的戒备重重地竖了起来,面对这样一个将她的一切都查了个底透的男人,她条件反射地想要远离。
温酒张张嘴。
林清晏耐心地等着。
屋里一时间安静极了,窗棂外的阳光照到温酒的发梢,染上几分金黄的光晕。
“妆奁给我,我答应你。”
温酒的思考速度比林清晏预计的快了很多,这份果决也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,答应得太快,反而有几分不确定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答应你。”
这个决定其实并不难做,她想。
因为对方志在必得,此时的情形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挣扎都是无济于事。
温酒比谁都明白,在猎人手里挣扎,只会换来加倍的疼痛和折磨。
温酒没什么必须执着的东西,和什么人在一起,生活在哪里,对于她来说,都无所谓。
为温姨拿回妆奁,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“以后的日子不会很安稳,为了你的安全,我会时刻把你带在我身边。如果你不介意,从今天开始,就会住在这里。”
林清晏没告诉她,程庄早上刚接走她,林言钧的人紧跟着就查到她的住址,在林言钧眼里,温酒作为坏了他计划的罪魁祸首,自然是不能放过的。
“随你。”
“那些过去……”林清晏顿了顿,“我替你重新做了份档案,以后不会有人知道。你想保护的人,我也会替你保护起来,温姨的资料也不会有人知道。”
“难道我还要感谢你不成?”温酒看着林清晏,眉间尽是嘲讽,这样冷厉的表情,似乎才是真正的温酒。

烟火香
温酒想,这世上的人大约都是这样,愿意与否是一码事,被人拿捏住短处又是另一码事。
坐在工作室里,到底有些心绪难平。
林清晏准备得非常完善,他在三楼给温酒扩出了一间工作室。
想来这笔“交易”不算是临时起意,怕是“蓄谋已久”。至此,温酒当真是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该有多难看,没有人愿意从一开始就被别人算计。
工作台旁边放着一个什锦槅子,每一层,每一个隔间都放着各种精致考究的錾头。
晚间是康伯亲自到工作室叫的温酒。
“温小姐,该用饭了。”
彼时,温酒手里还拿着一个扣头处被融黑了的錾头,听见声音,甫一抬头,目光有些迷茫,她望着康伯,似乎还在回忆她究竟是怎样莫名其妙进了晏园。
“温小姐……”
康伯其实是个很温和的老人家,声音醇厚优雅。
温酒答了声好,起身解下了身上的围裙,搓了搓熏得有些发黑的手指,“走吧。”
康伯领着温酒到饭厅门口就不走了,胖乎乎的脸上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,“三爷不喜欢别人看着吃饭,我就送到这里了,进去吧!”
像个长辈,却带着主仆之间应有的距离。
林清晏的衬衣袖口卷到了手肘上,身上挂着一件暗色的围裙,抬头看见温酒走进来,伸手去拉她,把她那双染着银屑的手放到水管下面。
“先洗手。”他的手掌很热,指腹柔软,没有一丝粗糙,握着温酒冰凉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。
温酒着实觉得,这人真是有些自来熟,进入角色也太快了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
温酒抽回手,她实在很不习惯和人太过接近,也不习惯林清晏手上的温度。
她很冷淡,甚至带着明晃晃的防备,似乎是因为她在这人面前已经算得上是袒露得彻底了,也不用再拿那些个虚伪的面具去掩盖真实的自己。
林清晏也不在意,擦擦手笑道:“洗了手先去外面坐坐,还有一道鱼,下午我刚去湖里钓的,新鲜得很。”
口气十分熟稔。
饭厅是暖色的灯光,温温柔柔一点都不刺眼,简单的四菜一汤摆在桌子上,热气腾腾往外冒,混合着香气。
温酒却突然有些发愣,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安安稳稳坐在饭厅里,有人陪着吃饭是什么时候了。
最早的时候,她最喜欢的是母亲做的酒酿圆子,不大的小屋,装着一盏发了黑的橘黄色灯泡,木桌上还有着厚厚的污渍。可那些记忆太稀少,稀少到她常常觉得那段日子,不过只是一个美丽与恐怖半掺的梦境,每每都会像镜子一样碎成满地的残渣。
后来是一段漫长难熬的岁月,好好吃顿饭都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。
直到她被温唯收养,过上了安稳的生活。可温唯并不是一个喜欢下厨的女人,或者说她对厨房有着一种强烈的抵抗。在温酒的印象中,坐在饭桌上,周身被香气包裹,暖热从脚底升腾而上,有人为了她在厨房里进出的场景,似乎也只有那么少得可怜的六七次。
她这半生,从年少至今,似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厨房里,连饭厅都不需要,白炽灯亮得刺眼,一把凳子,一碗饭,一盘菜。
这种只有在“家”里才能感受到的烟火气息,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。
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蒸鱼很香,油光粼粼,姜丝铺陈在上面,林清晏剔了鱼刺,把白嫩嫩的鱼肉放进温酒的碗里,“湖里的鱼都很新鲜,肉质嫩滑,我很久都没有下厨了,也不知道厨艺有没有退步。”
稍带了一点紧张,他看着温酒泰然自若地把鱼肉和饭一起放进嘴里,这才略松了一口气。
温酒抬眸看了他一眼,难以想象,这样的一个男人,一双眼生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,却可以挽上衣袖,穿上围裙,穿梭在厨房,沾染着红尘俗气。她有一刻的好奇,好奇这个人的长相究竟还能如何优秀。
一顿饭,吃得安安静静,偶尔也只能听见林清晏的声音,清衡悦耳。
他蓦地想起霍恺说温酒像个“木疙瘩”的话,一时有些忍俊不禁。昨天还在反驳,今天却不得不承认,真真像个“木疙瘩”,十句话,她若是能回应你一句,恐怕都是给足了面子。
“能出门散个步么?”温酒紧了紧身上的衣服。
许是问句来得太突然,没有一丝预兆,林清晏听见温酒说话的时候,尚还有几分不可置信。她的情绪平静得太快,声线古井无波,说不出是什么感觉,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,对生活的改变接受得毫无挣扎,好像于她来说,不过就是换了个吃饭的地方。
“山里的气温有些低,到了夜里湿气很重,等天再暖和一些,我在外面修葺一条散步的小路,饭后供你走走。”他笑了笑,倒了杯姜茶递给温酒,“不介意的话,陪我看看节目,上次录的节目,今晚正好播。”
客厅铺着羊毛地毯,一楼左边走廊走到头是一间影音室,一整面墙壁白茫茫一片,身后的投影仪把那整面墙点亮。
一开机便是某牌子饮料的广告,林清晏递了条薄毯给温酒,盘腿在她身边坐下,带起一阵淡淡的松木香。
温酒侧头去看他,墙壁上的光线打在林清晏的脸上,勾勒出一道侧颜的曲线,上下起伏,果然很好看,她想。眉骨突出,鼻梁挺直,唇瓣和下巴微微往里收,线条流畅顺滑。
“我不明白,为什么是我。”
“嗯?”
温酒放下手里的姜茶,舌尖一股辣辣甜甜的滋味,竟然朝着林清晏勾了唇角,“你说你需要一个妻子,为什么会是我?总不会是正好我撞到了枪口,来的时机不对?”
固然对很多事都不在意,可她并不喜欢毫无缘由的选择与强加。
林清晏一时有些语塞,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她身份的特别,也不能直白地告诉她,当真就是时机不对,若是再晚一些时候,或许就是另一个结果。食指绕着骨瓷杯的口沿滑动,绕了大约两周,温酒耐心地等着,不出声,也不挪眼。
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,摇头笑了笑。
“你的存在很特殊。”食指停在了杯柄上。
除了这句话,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。
温酒扭过头,盯着墙壁上变幻的画面,半晌突然笑出声来,“你还真是看得起我。”
“之后我们回老宅,接下来会订婚,说是订婚,在林家差不多也就意味着你已经嫁进来。你对婚姻和生活有什么期待,我会尽力去做。”
林清晏没有继续那个话题,她想知道的原因,等到林家,见到了林家的掌家人林庭许,自然就会知道。
而此刻他们之间,能够交谈的,也仅仅只有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的规划和期待。
“你觉得我还会有什么样的期待,已经这样了。”
在这个世界上,温酒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“期待”,期待意味着还抱有希望,还拥有美好。可她早早地就不再期待了,生活于她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,对生活没有期待,对未来也早没了憧憬。
温酒不再说话了,抱着膝盖坐在小沙发上,一双大眼睛,空空荡荡,连焦点都没有了。
“你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,在你的想象里,你最向往的生活,我会尽力满足你。”林清晏的语气始终温和,他对她有几分怜惜,几分不忍。
若说这世上最了解温酒的人,除了温唯,就是如今的林清晏了。那些个不曾提起的过去,除了他也再没人知道了,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,仿佛共享了一个秘密,虽然这秘密太过残忍不堪。
温酒茫然,最向往的生活,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,生活于她而言,就只是安稳地活下去罢了。
节目其实很无聊,拿着瓶瓶罐罐翻来覆去地看,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,鉴个真假,估个价。林清晏坐在最边上,其实话很少,大多都是坐在中间的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喋喋不休。
两个人相对无言,影音室的门忽然被敲响。林清晏把电视声音调了静音,说了句进来,康伯推门进来,依然笑意吟吟,“三爷,老宅的电话。”
林清晏起身,出门前顿了脚步回头,“过两天闲下来,我陪你回去收拾行李,可以吗?”
“好,我还要去一趟唐纪琛的店里。”温酒颔首,端了那杯姜茶起身,“我先回房间休息。”
林清晏侧身让温酒出去,门口很窄,两个人贴着擦肩而过,他分明嗅见一阵清清淡淡的玉兰香,若有似无。
山里的夜里很安静,比都市里安静许多倍。还不到有蝉鸣的时节,周遭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夜色浓郁得就像黏稠的墨汁一般。
温酒认床,饶是林清晏准备的这张床如何柔软,被罩如何亲肤,还带着阳光的味道,她依然辗转反侧,几乎要把自己来回卷成一张饼,精神极其疲惫。可一闭上眼,却实在是难以入眠。
折腾到快两点,实在是太折磨人,她起身趿了拖鞋下地,走廊墙边的地缝里装着微弱的地灯,照得一条走廊昏昏黄黄,半夜起身着实是很方便。
走到二楼楼梯口,下意识去看了一眼书房,门下的缝隙里还透着光,温酒趿着拖鞋下楼,软底在木地板上摩擦出细微的响声。
山里的五月依然很凉,客厅里留了一扇纱窗透气,夜风吹进来,竟觉得凉气直往骨子里钻。
“锅里热了粥,要不要吃?”
陡然回头,二楼楼梯口站了个男人,棉绸的深色睡衣,手插在口袋里,斜倚着墙壁。
看见温酒回头,他抬了脚下来,“我有时晚上会工作到很晚,厨房里总留了热粥,我们家厨师手艺很不错。”
温酒原本只打算下楼来倒点热水喝,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的时候,突然身后出声,着实把她吓了一跳。陌生的地方,宽大而空旷,她一向没什么安全感。
林清晏顾自下楼进了厨房,温酒条件反射想要拒绝,但夜风一吹,浑身冷潾潾,一点热气也没有,脚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,跟在林清晏身后摸进了厨房。
炉子上放着一个保温锅,盖把是大红色的隔热陶,林清晏舀了两个白瓷碗。锅盖打开是一阵白蒙蒙的热气,混杂着红豆的甜香味,豆子和米熬得糯糯的,一勺下去黏稠起细细的丝。
两个人站在厨房里,只有那锅里的热气滚起来把小小的空间氤氲得暖暖和和,林清晏很瘦,但脊背却很宽阔,站在温酒面前,就像是一座嶙峋的山壁。
“要不要加糖?”他回头。
温酒伸手去接碗,摇摇头,“不用,谢谢。”
嗓音干涩,带着长久不开口说话积郁的一些些沙哑。
他拖了两把椅子到厨房里,对坐在流理台边,看着温酒一声不吭埋头喝粥,不禁有些发笑,“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吃宵夜。”
温酒的勺子停在了半道上,抿了抿嘴唇,莫名有几分尴尬。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,半晌才干巴巴挤出一句:“味道很好。”
深夜的灯光下,两个人的表情都衬得十分温和,倒是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。
林清晏吃得快,一小碗红豆粥很快见了底,温酒却还是慢吞吞一口一口,像极了蜗牛。被对面的目光看得十分窘迫,温酒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。
他扯了张纸巾递给她,却猝不及防触到了温酒发凉的指尖。
“晚上睡不着吗?如果是床或者被子的原因,明天可以让人换成你喜欢的。”他收回手,轻咳两声。
温酒不自觉把纸巾攥成了一团,“没有,我认床,一时有些不习惯。你有没有安眠药之类的?吃了药大约还能睡上几个小时。”
“有时间让医生来给你看看吧,我这里有一些安神香,你等我一下,我去拿。”林清晏起身,偌大的屋子,只听见他的脚步声,一下一下,既轻且稳。
香气幽然,淡淡的,是很好闻的味道,温酒躺在床上,香炉里的白色烟雾迷迷蒙蒙萦绕开来,屋外月色很清亮,有一丝透进来。她看着那烟雾好似蜿蜒成了一朵白色的玉兰,茫茫有些觉得困倦。
这还真是个好东西,入睡前温酒暗自感叹了一句,想着再同林清晏讨一些来用。
安神香很得温酒的喜欢,几乎日日夜里都要点上,有时浅眠有时沉睡,竟没有再失眠,也没有再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挣扎醒不过来。
这日,温酒夜里起身陪林清晏用了宵夜,两个人在影音室里看了半部文艺片。
虽然睡得晚,但温酒却是睡得出奇地好。
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,睁眼,屋子里亮亮堂堂,奶色的窗帘沿边微微浮动,屋外明亮的阳光投到地板上,形成一个一个光斑。
她坐起身,靠在床头,一手揉着太阳穴,只觉得神清气爽。昨夜连梦都没做,这样沉的一觉,她还从没有享受过。温酒有些神经衰弱,夜里难以入睡,睡了却又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辗转,每每醒来都觉得头晕脑胀。
这样的清晨,着实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愉悦。
温酒换了衣服出去,林清晏正蹲在后院里喂猫,是一只长得很胖的英国短毛猫,浅灰色的毛发。大约是因为被喂养得过于肥胖,脸上两团肉坠坠的,一张脸胀成了大饼,看见温酒站在落地窗后,猫粮也不肯吃了,抖着胡子,瞪大了一双水滴眼,歪着头看着温酒。
林清晏回头,穿了一件领口稍宽的休闲衣,好似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大学生一般。
他伸手朝温酒招了招,“过来看看。”
许是昨夜睡得好,今日晨起又是难得的好晴天,温酒十分给面子抬脚出去,拢了及脚踝的长裙蹲在林清晏旁边。
那只胖猫的目光随着温酒转动,末了还讨好地走过去,用脑袋蹭蹭温酒的膝盖,乖巧地“喵”了一声。
林清晏对此似乎很满意,浅笑道:“它很喜欢你,乌檀向来不喜欢陌生人来家里,晓得它这么喜欢你,我前些日子就不该把它关起来的,今早上整个蔫耷耷的,哄了好一会儿才肯理我。”
温酒伸手去摸乌檀灰色的绒毛,入手又软又蓬松,一时有些爱不释手,面上的笑都温柔了几分,“很可爱,我从来没养过宠物,总觉得心力不够,唯恐亏待了它们。”
这样软绵单纯的生物,温酒从来都是敬而远之,自觉自己太凉薄,亏待了它们,甚至不经意会伤害它们。
“乌檀大多时候都是阿七在养,我总是不在家,偶尔回来也只能逗弄着玩玩,不然一个人在这宅子里太过安静寂寞。”
“倒也是。”温酒轻笑,手指在乌檀的脑袋上轻轻摩挲,胖猫舒服得直叫唤,恨不能在温酒的膝上打滚。
“去吃早餐吧,吃完我陪你回去收拾行李,下午我们去看场电影逛逛街,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。”
林清晏说话不紧不慢,伸手抱过撒娇的胖猫,拍了拍它的头,却换来一个十分不满的眼神。
温酒回屋吃早饭,摊得软软的鸡蛋饼,一杯温热的红枣豆浆,温度都已经凉得恰到好处。
林清晏回屋换了身衣服,乳白色的长袖衬衣,扣子扣到最上面,露出一个突兀的喉结,那个叫作程庄的黑脸男人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色西装,动都不动站在门口等着,面上一派严肃冷峻。
院子里有一个人造湖,里面养着不少锦鲤,橙红的颜色,青碧的湖水。他们出门的时候,佣人正站在湖边喂鱼,湖里有一大片青色的荷叶,还尚是嫩绿色,薄薄一大片浮着,倏忽上下摇动,叶子下面总躲着不少亮色。
温酒驻足,看着湖里的锦鲤,面上沉静,唇角却带着十分细微的弧度。
林清晏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披肩,双手一环,将披肩搭在温酒的肩膀上。光看着只觉得瘦,现下近了,却觉得瘦得十分嶙峋,好似一压就会断。
“家里好些地方,日后你可以到处逛逛,喜欢什么花,养什么宠物,到时候咱们扩一下。”
温酒从他怀里倏然挪远了些,抬手紧了紧披肩,转头目光温顺,望着林清晏,那眸底却如湖底最深处的水,无波无痕,“你不用刻意讨好我,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,亏不亏欠于我来说毫无意义,我们顺其自然就好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林清晏面色清淡了下来,眉间轻轻蹙起来。
“没关系,我……”温酒抿抿嘴,唇上有些干涩,不自在地轻舔了两下,“我不是很喜欢别人太靠近我,我们慢慢来。我很久没有和不相熟的人相处过了,有些不习惯。”
大概觉得自己那话实在是有些太不给面子,毕竟林清晏释放着十足的善意,除了知道了那些秘密,也没有欠她的地方。温酒抬脚走了两步,想了想,又回头对林清晏道:“我既然答应了你,就不会反悔,你大可放心。”
林清晏走近,抬手摁了摁眉心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只是我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生活相处,或许下半辈子就这么相伴着过了,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像寻常夫妻那样相处,而不是像两个合租的人。”
温酒愕然,“寻常夫妻”四个字让她莫名生出一股陌生感,没有期待,反而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,有些毛骨悚然。
“温酒……”
他的声音醇厚,如同那双眼睛一样,充满着慈悲和佛性,唤她的名字时,唇齿指尖的气声绕舌,软软的,还带着安抚。
温酒回神,手指裹着披肩,紧紧蜷在胸前,“慢慢来吧!”
转身往前走,风一吹起,她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,脊背竟已出了一层冷汗。

开局
温酒坐在屋里,落地窗前的窗帘大开,她搬了一张小榻在窗前,闭着眼睛躺在上面,亮得闪眼的阳光将她全须全尾笼罩起来,长发铺散,带着几缕暗棕。
唐纪琛站在门口,先是照例敲门三下,然后才掏出钥匙开门。
这是他们之间的习惯和默契,唐纪琛每次敲的那三下,都是怕贸然开门会吓到温酒。
温酒从曲白镇带来了几柄清代蓝色吉祥纹纱团扇,早上在店里,唐纪琛刚把这些扇子挂出来,就有几个世家小姐手挽着手进了店。挑挑拣拣了半天,一人拿了一把团扇,他认得为首的那个女人,不巧,恰好就是林家大少爷林言钧的未婚妻周宁绾。
“你猜早上店里来了谁?”唐纪琛把手里的水果放到桌子上,走到沙发上,自顾倒了杯茶,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。
温酒半睁开一只眼,脸朝着唐纪琛的方向歪了歪,示意他接着说。
“早上店里来了几个女人,卷走了几把扇子,好巧不巧,为首的那个女人正好是林家大少爷林言钧的未婚妻。这个周小姐可不得了,她既是林言钧的未婚妻,又是林清晏的青梅竹马,我瞧着她倒是很喜欢你的扇子,我在想,要不我们从她下手,和林清晏搭上线。”
自从那妆奁被林清晏从拍卖会上半路抢走之后,唐纪琛和温酒就一直在想办法,怎么才能向林清晏把那妆奁讨回来。奈何唐纪琛虽然有些人脉,但远远还没有达到能够联系上林清晏的程度,他急得跳脚,却没有一点办法。
反观温酒,从回来之后就一直都是这么一副深思的模样,仿佛一点都不着急,看得唐纪琛心里直叹: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。
温酒睁开眼睛,阳光太刺眼,她伸手挡在额上:“林言钧是谁?”
唐纪琛喝了口茶,道:“林言钧是林清晏的侄子,年纪却是一般大,这些个世家豪门,辈分都乱了套。”
她想起拍卖会那天晚上,隔壁包间的几句对话,林清晏明明是打算将妆奁拍回去,却是另外一个男人说起林清晏那个大侄子,言语之间,分明就是在说,这位大侄子和林清晏不对付。她犹豫了半晌,道:“你在舟城这么久,难道就没听见一点林清晏和林言钧不和的消息?通过林言钧的未婚妻找上林清晏,我觉得并不算妥当。”
“你能不能打听到林清晏的住处?”温酒坐起身,长发铺泻。
“住处?”唐纪琛正端着茶杯,被温酒的话惊到了,转而大笑,“你莫不是想冲到人家里去抢回来?”
“不是,我想光明正大上门去拜会这位林三爷。我听坊间流传,这人颇有君子之姿,既然是君子,那必然以君子之道相待,才更为妥当。至于妆奁,当然是要见到他之后再谈,我想我礼数周全,他总不能把我赶出去,俗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。”
温酒赤着的一双脚,仿佛是一握的大小,脚背上浅浅印着青色的血管,随着她起身的动作,长裙流动,赤足藏在裙摆里若隐若现。
唐纪琛沉思:“那你准备寻个什么由头?总不能贸贸然去拜访他。”
温酒抬手,用手腕上的绳子把一头披散的长发随意扎了个马尾,走到书房里捣鼓半晌。唐纪琛刚给自己的杯子满上水,就看见温酒捧了个盒子出来。
“我十六岁的时候,温姨送了我一个礼物,她只说是个小物件让我拿着玩,我当时看到就觉得肯定是个贵重东西,绝对不是什么随便把玩的小玩意,就老老实实把这东西收起来了。看着是个碗,又像是个杯子,你帮我瞧瞧,是不是个古董?”
温酒把那盒子放在茶案上,唐纪琛狐疑地伸手去掀盖子,盒子里用红绸布包得仔细。他拆了红绸布,看着那东西,倒抽一口凉气,不可置信地望着温酒,手抖抖索索拿着那个玉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。
“如果我没看错,这应该是个明代的青玉光素象耳活环杯……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……”唐纪琛眼神来回在玉杯和温酒之间打转,半晌,犹豫了一下道,“要不要拿出去鉴定一下?”
温酒一听,乐了:“温姨手里几时有过假东西?她从前说这也是别人送给她玩的,她玩腻了,就给我玩。”
唐纪琛抚额,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说用来玩玩,温酒家这位师傅还真是个高人。
他手里拿着玉杯,细细看着,这玉杯是青白玉雕成,由杯和托盘组成,圆撇口,圈足,光素无纹,两侧各雕镂一拱体龙为耳,一面高浮雕象首并套活环。
还放在盒子里红绸布上的托盘,被红布衬出点点红光,但仍然通体青色,长方形,四角内凹,角上各施一垂足纹,宽边饰阴刻回纹,中心凸起为杯托,可以纳杯足,内浮雕上赫然是两条舞龙纹。
唐纪琛小心翼翼把玉杯放回盒子里,压惊似的把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,伸手比了个八:“你如果拿这个去拜访林清晏,我觉得,最起码八成,他会见你。”
温酒把盒子抱到一边,回身去斟茶:“快一点,我要早点知道林清晏的地址,怕迟则生变。”
唐纪琛复杂地看了温酒一眼,林清晏的地址哪里是那么好打听的,也不看看,如今这位国民古董男神,有多少粉丝追在后面,可到如今,有哪个知道他住哪?这林家的势力太大,要真是想隐藏踪迹,就凭他唐纪琛,哪里打听得出来。
温酒原以为要等很久,想着要不先回曲白镇,可没两天,唐纪琛一条短信发到了温酒的手机上,上面写着一串地址。
她也没多耽搁,从书柜上层扒拉出一个木盒子,从里面抽出一张从中间折叠的素笺,捏了根羊毫,写了张正式的拜帖。
下午的时候,温酒意外接到了原来大学教授的电话。
温酒原来是读过大学的,她本来是舟城大学艺术学院国画系的学生,后来拜在国画系教授、国画大师李陶然门下,专攻人物工笔。
温酒十八岁的时候,以一副“醉卧美人图”名声大噪,她的人物工笔手法熟练老道,笔触柔美圆润,虽然好,但算不上极优秀,单从水准上,还不至于能入顶级国画大师的青眼。
但她的人物工笔,出彩之处和旁人不同,既不是基本功,也不是构图造型,而是人脸,那真真算得上是画龙点睛,她画的人脸,极为真实,每一笔都是恰到好处,人物特征抓得极其准确,尤其是眼睛,她只要是下笔一点,整个人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,画中人眼神里都似乎流淌着生命。
而人物工笔里,她又极擅女性人物。
这是一种天生的观察力,优于普通人,对于人物长相,面部动作,神态,眼神的捕捉,有的艺术家可以后天练成,但也绝比不了温酒天生的洞察力,这是一种令人惊叹的天赋。
后来是温唯托唐纪琛在其中牵线,向李陶然透露了这位“半山居士”的真实身份,李陶然就佯装性情相合,公开收温酒当徒弟。师徒两个还合伙开了家画廊,取名字叫“红颜未许”,专门展出和出售半山的美人图。这画廊的名字还是温唯给取的,取自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“美人自古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”。
温酒低调,画上署的名字也是另外取的代号,唤作半山。
四年前的车祸之后,温酒躲回了曲白镇,而这个半山也就随之消失了,直到现在还有人在打听这位“半山居士”到底在哪里。
李陶然是在唐纪琛那里得知温酒回到了舟城,当年的事他也是迷迷糊糊,只知道温酒出了事,由唐纪琛帮着办了退学,之后杳无音信,仿佛人间蒸发。
温酒接到电话,犹豫再三,才答应去见李陶然一面。她换了双软底鞋,戴了一顶帽子出了门,途中路过原来在三七路上的那家馄饨店,进去点了碗热腾腾的馄饨。
老板娘大约还是当年的吴阿姨,只是温酒再也认不出她了。
倒是吴阿姨,端着馄饨过来的时候,一眼就认出温酒,笑了出来,又在厨房里拿了瓶醋,往温酒的碗里倒了些醋:“算一算,我都四年没见你啦!我记得原来你很喜欢过来吃馄饨的。”
温酒抬头冲吴阿姨笑笑,帽子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:“好久不见。”
吴阿姨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,把碗往温酒面前推了些:“你慢些吃,小心烫。”
馄饨的味道和四年前一模一样,半分都没有变过,里面的萝卜粒也依然爽口,可温酒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心境了,吃起来竟然有几分陌生。
林清晏坐在化妆室里,轻闭着眼睛,一个穿着窄袖衬衣的女人站在他身后,半弯着身子给林清晏整理头发,敛着眉目,不敢逾越半分。
“三爷。”门口有人敲了两次门,恭敬地喊了一声。
林清晏睁开眼睛,眼底还游走着几缕红血丝,伸手抵了抵眉心,对身后低着眉眼的女人说道:“阿书,你下去休息一下吧,叫程庄进来。”
秦书微微俯了身子,退出去,在门口换了那个黑脸男人进来。
被叫做程庄的黑脸男人,穿着一身西装,手里拿着一张素笺,和他十分不搭。
“管家吩咐送来的拜帖,说是一定要让您亲自看。”说着把手里拽着的素笺递到林清晏眼前。
林清晏的拜帖不是一般的多,从前每天都能看上一大摞,他不胜烦躁,后来就全把拜帖这码事丢给了管家,让管家去看。除非有特别重要的拜帖,管家才会把拜帖送到他跟前,让他亲自看,而他亲自看过的,大多也都全了别人的念想,见过一面。
手中这张素笺,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递的,但单看这纸张,林清晏心头就是一顿,分明是林家掌家人林庭许专用的纸张,整个林家,除了掌家人,旁人是绝对没有资格用这样的专供纸张。
笺里写了几行字,无外乎是有件古董想让林清晏帮忙鉴定,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,倒是让林清晏来了几分兴致,说这簪花小楷写得好的大有人在,可偏偏这拜帖上的簪花小楷,转折处却透着几分瘦金的影子,颇有些味道。
落款处写着“温酒”两个字。
“管家说了什么吗?”林清晏的食指和拇指轻轻在素笺上搓了几下。
程庄看了一眼门口,关了化妆室的门,走到林清晏身边:“管家嘱咐,三爷一定要见这个人。”
说一半留一半,管家这么说,无非是想让林清晏多个心眼,好好查查这个“温酒”的来历。见肯定是要见,但见之前,必然是要把这个“温酒”的底细摸清楚。
外面来了人,催了两句:“三爷,要开始录节目了,导演让我来看看您准备好了吗?”
林清晏站起身,将素笺交到程庄手里:“你跟管家说一声,二十四号在家里接待温小姐。”
程庄点头。
外面的导演助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口,看见林清晏出来,露出讨好的笑:“三爷,导演说今天的时间拍的有些迟了,耽误了您的时间,真是不好意思,怕是要录到很晚,还是像以前一样,我让‘十八斋’给您送宵夜。”
林清晏笑着点头,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助理,有点小聪明,但从不过分。
明明是个古董鉴定节目,可生生像是在拍偶像见面会,林清晏出来的时候,观众席前两排爆起一阵尖叫,年轻的姑娘们举着牌子,激动得脸都红了,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,生怕林清晏没看到她们。
几个老学究带着老花镜,皱着眉头坐在鉴定台上,看着林清晏过来,还招了两下手:“清晏啊,咱们今天要开眼界咯,听说今天有藏品,是东晋的王珣伯远帖卷真迹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,咱们今天好好瞧瞧。”
林清晏走到位置上朝几位老学究俯了俯身子,冲他们笑着点点头,然后坐下:“行,齐教授今天可要把眼睛擦亮了看。”
导演冲几个人做了个手势,准备开录。
林清晏身边的人,做事效率一向都很高,温酒当天夜里就接到林宅管家的电话。
温酒思忖着,林清晏倒是挺忙,刚赶回来参加拍卖会,没待两天,又跑到宁城去,一边在大学做讲座,一边开会,还要录节目,倒还跟一般世家里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十分不同。
二十四号是下个星期日,温酒犹豫了半晌,决定还是先回一趟曲白镇。
认床的习惯还没适应过来,温酒几乎夜夜失眠,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,爬起来坐着,想了想,伸手去拿床边的平板电脑,上网搜了搜林清晏的资料。她也明白,林家人的资料又怎么可能在网络这种公开的地方出现,现在网上的最多不过是林清晏素日里录的一些节目,参加的一些讲座之类的视频。
视频这种东西对温酒来说,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,她看着屏幕里坐着的一排排人,愣是一张脸都没能认出来,看来看去,越看越晕。看到最后,她看着鉴定台上最右边的位置,放着一张名牌,上面写着林清晏的名字,那人坐在鉴定台后面,上身清瘦挺拔,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。
那人的镜头少得可怜,只有几个画面匆匆扫过,连脸都看不清。
截了图,把屏幕放大,温酒眯着眼睛细细把屏幕里的林清晏看了个遍,最后只记住了这个男人的锁骨窝里的一颗红痣,他说话间侧头的时候,圆领衫的领子摩挲过他的脖子,露出了一点点锁骨,恰好也露出了那颗红痣。
困意袭来,温酒关了平板电脑熄了灯,缩进被子里,想起视频下面的评论区里,一片哭嚎着要给林清晏生猴子,把林清晏夸到天上有地上无,多么多么有魅力。
她只觉得有些好笑,长相什么的,和她真的无甚关系,在温酒眼里,始终都认不出一张清楚的脸,就算他林清晏在一群人里鹤立鸡群,她也一样认不出来。
躺进了被窝里,反而没那么想睡了,闭着眼睛,想起白天见到李陶然的时候。
李陶然和四年前比起来苍老了不少,原来斑白的两鬓,到如今已是满头发如雪,换了副金丝边框眼镜。开门的时候,温酒站在门口,迎面嗅到一股上好的墨香。
李陶然穿着白色的中山服,衣服上画着大片水墨山水,温酒一眼就认出那山水出自李陶然的手笔,浑然大气,天地气色开阔壮然,墨色氤氲开,能把他的画做到衣服上,还有这样高的还原度,温酒不禁有几分好奇这身衣服的裁缝了。
温酒看着曾经熟悉的老师,一时有些怔忡,有些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也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倒是李陶然,看见温酒的时候,握着门把的手都在抖。他一生教书育人,桃李天下,可到老了却是最喜欢温酒,她一身的灵气,沉静的心思,深入骨髓的洞察力,不骄不躁,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,可她却在风华正当的时候出事、消失。
不知是出自为人师表的惋惜,还是出自忘年知己的无奈,再见温酒,已是时移世易,恍如隔世了。
李陶然书房的画案上放着一幅人物画,夏荷的屏风前,一张八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浅粉色袄裙的女人,一手搭在扶手上,一手拿着一朵荷花轻嗅,裙摆下微微露出一点点足尖,脚边盘着一只黑猫,半眯着眼昏昏欲睡。
温酒站在画前,鼻尖绕着熟悉的墨香味。李陶然的工笔丝丝入扣,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到拿放大镜都找不出一丝疏漏。
“这幅图我画了很久,现在独缺一双眼睛,温酒,你愿不愿意帮我添上一双眼睛?”李陶然背手站在案前,苍老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灼灼看着温酒。
温酒的右手有些发抖,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,她伸手去执笔,手伸到一半重重落在桌子上,再抬不起来。她已经做不到了,早就做不到了。
额上浮满细汗,她重重地喘息,心口一阵闷痛,压住了呼吸,细细的两只胳膊撑在画案上微微地抖动。
她想去看清画中女人的脸,可她用尽了力气,睁大了眼睛,却还是一团模糊。
李陶然跌坐在椅子里,眼角的皱纹都好像刻进了皮肤,泛着苦色:“原来我还抱有一丝希望,也是,你要是还能画,也不会销声匿迹四年。”
温酒离开的时候,李陶然依然坐在椅子里,背对着门。温酒看着那一头银发,微驼的脊背,眼底有些痛,两年师生,李陶然对她是真的惺惺相惜,真心实意,把她当做最得意的弟子来教,两年时间倾尽全力地倾囊相授。
到如今,都付诸东流,滚滚而逝,消失得连影子都再也找不见。
她对着一幅人物工笔,已经连笔都拿不起来了。
舟城的夜深了,屋里壁角里还点着一盏暖色的小夜灯,温酒把脸藏在被子里,只浅露出一双浅浅的远山眉,眉间一蹙细纹,半明半暗。
额角的头发拨到一边,露出一块小小的蜈蚣状的疤,蜿蜒进浓密的头发里,被发丝掩盖。

玉兰
清明祭祖,正赶上雨季,曲白镇来了不少外人,每年的这个时候,都是曲白镇最热闹的时候。
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,到四月温度还是迟迟升不上去。
温酒晌午搬了张躺椅到天井的屋檐下,身上搭着一条微厚的羊绒毯子,旁边放着一方茶案,燃着一个红泥小火炉,炉上温着一壶糯米黄酒,案上一盏酒壶,几只酒杯,倒颇有些“绿蚁新焙酒,红泥小火炉”的味道。
闭着眼睛,耳边是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,鼻尖萦绕着黄酒的香醇,温酒手里揣着一个小手炉,就那样倚着躺椅,摇摇晃晃地小憩了好一会。她昨夜从陵墓回来之后,失眠了大半夜,睡得迟,今早起床描花样的时候就觉得精神有些不济,描完花样,撑着手就已经是昏昏欲睡,正是应了那句“春困秋乏”。
睡得正香,雨却渐渐大了起来,打在屋顶的小青瓦上,又急又响,吵得温酒微皱眉心,不自觉陷入一场血红色的梦魇,毛毯下握着手炉的双手沁出些许薄汗。大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总角小童,举着一把红色的卡通雨伞,脚下溅起的雨水沾湿了她的裤脚。
“温酒姨姨,温酒姨姨……”
温酒被一阵推搡,皱着眉从梦魇中挣扎醒来,睁开眼就看见街头刘家的小外孙女半身趴伏在她身上,衣裳还带着潮气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笑成了半月。她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姑娘扎成丸子的小发髻:“糖就放在前厅的桌子上,你自己去拿。”
小姑娘笑嘻嘻地跑去拿糖,温酒轻抚了一下额头,才发现原来连额上也浮起了一层细细的薄汗,坐起身,舀了一杯黄酒喝,温度正好,入口微烫,下喉酒香浓郁,仿佛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。
门外走进一对夫妻,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模样,温酒起身将毛毯搭在躺椅上,站在屋檐下等对方走就近。
那女人眉眼带笑,穿着一件加厚的棉质长裙,男人揽着她的肩膀,雨伞往那边倾斜。
小姑娘拿着糖跑到温酒身边,嘴里塞着一颗桂花牛轧糖,一只手里还攥着几颗,另一只手扯了扯温酒的衣摆。温酒躬下身去,只听小姑娘附在温酒耳边讲着悄悄话:“这是我舅舅和舅妈,今年年初刚结婚,第一次回来祭祖,外婆说要给新媳妇寻个见面礼,让舅妈自己来挑。”
温酒笑笑,站直了身子,手轻轻放在小姑娘肩上。
那对夫妻走近,男人收了伞,在屋檐外抖了抖伞,熟稔笑道:“温酒,好久不见。”
温酒歪着头仔细想了想这个声音,刘家幺儿,样子已经拼凑不起来了,一别经年,连声音也有些辨认不了,但还好,还记得刘家幺儿的名字:“长渠,好久不见,新婚快乐。”
她说话不带南方口音,是规规矩矩的普通话,字正腔圆,嗓音虽软,但字字句句都十分伶俐,没有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尾音。
刘长渠揽了揽身边的女人,脸上犹带着喜气:“这是我妻子,崔彤。”然后又指指温酒,“这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,温酒。”
温酒笑,冲着崔彤颔首:“你好。”
疏离有礼,这是崔彤对她的第一印象。
温酒从小就不爱与人交往,戒心重,心思深,刘家对温酒的养母温唯有恩,平日里温唯总有意照拂一二,一来二去,温酒也自然是认识刘长渠,只是不甚熟悉。这句“好朋友”,怕是当不起,只是刘长渠自小性情外向热情,淳朴厚道,温酒深知,这才没有拂了刘长渠的面子。
刘长渠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:“我妈说让我带小彤来挑把扇子,麻烦你了。”
温酒摸着刘家小孙女的发髻,点点头,带着他们去了放扇子的屋子。
曲白镇是座古老的江南小镇,在喧嚣尘世里,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味道,恍若钢筋森林里的桃花源一般。
家家户户的楼房结构都是差不多的,温酒家也不过就是面积略大些,这种“四水归堂”的结构,穿过天井,往里就是坐北朝南的正房。温唯以前就把正房当做书房一样布置,里面放着好几个十锦槅(gé)子和书架,还没靠近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墨香味。
东西两侧配着两间厢房,一间用来放扇子,另一间用作制扇,当做工作室,而另外一边的两间则是用来招待客人,焚香煮酒用的。
屋里挂着很多手绣的荷包,里面装着干燥剂,保持着扇面和扇柄的干燥,扇坠上每一根流苏都整齐有序,扇面上的花鸟虫鱼更是绣得栩栩如生。崔彤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团扇,一时间看花了眼睛,情不自禁走上前去,伸手想抚过扇面。
手腕突然被一只素手轻轻握住,指尖泛着凉意。
“不好意思,团扇易沾灰,嫂嫂看中哪一把,我替你拿下来。”
崔彤脸颊一红,有些不好意思,忙收回手,回头去看丈夫,神色有些无措。刘长渠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抚她,再抬头冲温酒笑道:“真是对不起,你的扇子做得比温姨做的更精致,我们瞧着眼睛都花了。”
温酒脸上笑意不减,只对夫妻俩摇摇头,然后安静地走过一排扇子,停在一柄团扇面前。
扇面上是一幅“桃花山雀图”,桃花用缂丝工艺,山雀用刺绣工艺,扇柄是上好的红酸枝,扇面直径约27厘米,全包边扇框,镶嵌银錾(zàn)刻扣头,银灰色的流苏上编着两颗小巧的绿翡翠[1],挥舞间,银色流苏滑动,竟如一道流光闪过。
“‘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,与子于归,宜其室家’,借桃花之美,喻新婚女子的娇媚可人。”温酒卷起衣袖,左手将衣袖拢住,右手伸出去,取下这柄团扇,素手纤长,皓腕如雪。
那一截手腕上带着一只黑檀木手镯,手镯光滑发亮,两侧镶嵌着錾刻工艺制作的莲花纹银花,黑色的镯子,莹白的手腕,饶是崔彤同为女人,都不禁看痴了那截雪腕。
“这柄‘桃花山雀图’最适合你们了,喜欢吗?”
温酒把团扇递到崔彤面前,崔彤赧红了脸,贝齿轻咬着下嘴唇,恍惚了许久:“这柄扇子不便宜吧!”说完,有些紧张地看着丈夫。
刘长渠自然知道温家的团扇一扇千金,他近年虽然事业小有所成,但阿妈说这是做婆婆的见面礼,让阿妈出钱买这么贵重的扇子,刘长渠的脸色有些尴尬。
温酒手腕稳,拿着扇子放在崔彤跟前,除了流苏随着门外的春风浮动外,竟是一动都没有动。她执起崔彤的手,将团扇交与她。
“嫂嫂说笑了,温姨在世时,刘家阿姆和温姨关系甚好,平日里也多有照拂。如今长渠娶妻,如果温姨还在,肯定会主动送上一柄作贺礼,嫂嫂已嫁进刘家,我这礼算是送晚了,借着刘家阿姆见面礼的名义,这柄团扇就权当做贺礼相赠,你们也安心收下。”
崔彤面上一喜,这整面墙的扇子,“桃花山雀”挂在上层,无声彰示着它的贵重。
刘家小姑娘吃完糖跑进扇堂,正舔着胖乎乎的手指,看着自家舅妈手上拿的团扇,两眼直冒光,跑过来拉着崔彤的裤腿:“好漂亮的扇子,舅妈给囡囡看看……”
刘长渠乍然一笑,抱着小姑娘走出扇堂,崔彤紧随其后,眼睛就像是黏在了扇子上,不舍得转动。
温酒看着刘家小姑娘撒娇,心头一软:“囡囡以后嫁人,姨姨送囡囡一把可好?”
关上扇堂的门,这才发现,雨势越发大了,虽说春风拂面,但今年春天来得尤其晚,如今的风还依然带着凉意。
“稍等,我去取个盒子。”温酒说完,转过前厅,从后面拿出一个同为红酸枝雕刻的小木盒,盒上嵌着一小块铜制锁扣,打开,里面有一道凹槽,将扇子放进去,刚刚好可以嵌在槽里。菱角处包着软纱,不会给扇子造成一丝磨损。
温酒将团扇放进去,合上盒子,将锁扣扣好,交给刘长渠:“恭贺你们新婚快乐,祝白头到老,早生贵子。”
她的态度郑重又和善,崔彤不自觉感到几分善意,微微福了个身道谢。刘长渠拿过立在木梁旁的雨伞,右手抱着木盒,左手撑伞,崔彤把手绕进他的手臂,夫妻双双又道了个谢,然后穿过天井朝大门外走去,刘家小姑娘跟在后面就像一个小尾巴。
崔彤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回头望去,厅堂正中放着一张正间条案,两边放着两张六角暗红色花几,花几上摆着两个花瓶,花瓶里插着几枝枝干嶙峋的玉兰花,很显风骨。温酒站在厅堂正中,浅笑盈盈地目送他们离去。
崔彤捅捅刘长渠的腰:“这位温小姐,好像是从古代的画里走出来的人,我跟她说话都恨不得拽一些文绉绉的词。”
刘长渠笑道:“温酒从小性子就温和,要说气质,我还是觉得温姨更像是从古代走来的大家闺秀,可惜前几年出了事就去了。”
这么一番,温酒倒是没了睡意,收了躺椅和茶案,拿着那半壶黄酒进了工作室。
工作室分成两个部分,中间用一扇素屏隔开,素屏上不着点墨,一如白居易《素屏谣》中所说——“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,欲尔保真而全白。”
靠近窗户的那一边放着电脑、手机和几本书,江南住宅,大多都是前门通巷,后门临水,从后门出去有几节矮矮的青石板台阶,通到水面,台阶扶手上用绳子拴着一只乌篷小船,安安静静停在岸边。
温唯当年改过窗户,临窗可以直接看见屋后的那条小河,正是下雨,那水滴扑腾到水面上,打击到乌篷船的蓬上,溅开一朵一朵小水花。
工作室的另外一边放着一张书案,上面搁着一张刚描好的“青雀衔枝”图,案上有一方紫檀五峰笔架,笔架上雕刻着精细的四方云气纹。书案的对面是一张工作桌,上面摆着很多刻刀、针线和用来制扇的工具,大多都已经被磨掉了漆,露出原本的颜色。
工作台上还放着一把尚未完成的清代杂宝纹纱团扇,扇面就是宝蓝色的清代杂宝纹纱,扇柄是一根老旧的伞柄所改,最下面嵌着一颗微微勾起的红色玛瑙,伞柄折叠处镶嵌着錾刻银边,全包边的手织宋锦扇框,流苏还没挂上去,孤零零放在一边,墨绿色的流苏上挂着一只周红色老珊瑚金鱼,挂件则是一枚老和田玉蝙蝠雕件[2]。
温酒本是打算继续做那把纹纱团扇,刚坐下,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唐纪琛打来的电话,店里挂出公开出售的“银杏喜鹊图”缂丝团扇[3]已经卖光了,钱也已经打到了账上。最近这一批“银杏喜鹊图”团扇卖得很火爆,扇面直径27厘米,湘妃竹柄,唐纪琛问温酒,能不能再出一批这种团扇。
这柄团扇其实是前两个月,有一位模特要拍一组复古风大片,造型师辗转找到唐纪琛,买走了店里唯一一柄“银杏喜鹊图”团扇,简直如获至宝。
那一组大片里,每一张都能看到这柄团扇被那模特拿在手里,杂志封面上明晃晃的正中间,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团扇风,而“银杏喜鹊图”理所当然成为热销款。温酒后来又出了一批,没两天就卖完了,唐纪琛只好打电话来问温酒能不能再出一批。
温酒的扇堂里放着一柄“银杏喜鹊图”,可要她再出一批,恐怕是不能了。团扇之所以珍贵,是因为不能批量生产,这是一门手艺活,而每一个团扇扇面都是独一无二的,每次一批出六柄已经是温酒的极限了,再多却是没有的。
不过温酒刚刚做好了一柄纱料团扇,清代蓝色吉祥纹纱料扇面,扇档用了清代老银花片,扇柄是黄杨木如意头,流苏坠子是真丝回笼须,嵌着各色玉石[4]。
这柄纱料团扇倒是可以出个五六把,因为这蓝色吉祥纹纱有很大一块,用来做五六把扇面倒是不成问题,坠子上的玉石也都是用的一些零碎边角料镶嵌,制作工艺相对来说简单一些。而且这清代蓝色纱,颜色蓝中透点微微的绿,极衬肤色。
温酒开了电脑,在电脑里找了几张前几天刚刚拍好的照片,刚准备把照片传过去,唐纪琛的电话就打来了。
“温酒,你能不能把上次给我看的那张老照片再发我一下?就是你说是温家祖传的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妆奁的照片,你以前给我看过的,还记得吗?”唐纪琛说话有些急促。
温酒一愣:“你要看那个干什么?”
“舟城有家拍卖行叫‘一念堂’,昨天我和一个朋友喝酒的时候,听见他说‘一念堂’下个月有一场拍卖会,拍品手册都出来了。我随手翻了一下,拍品里刚好有一只明代剔红松竹梅草虫纹的妆奁,我看着觉得很眼熟,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只,那张照片太老了,又是黑白的,我不太记得细节了。
“你发过来我看看,我对一下,说实话,我觉得八成就是那要找的那只……”
温酒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别人说这只妆奁对她的重要性,这妆奁是温家女人祖传的嫁妆,她的师傅,也可以说是养母——温唯,就是温家女儿。
温唯还小的时候,因为家里实在是穷,温唯的母亲不得已当了这只妆奁,那个可怜的女人,到死都心心念念想要找回这只妆奁。而温唯的一生,也在不停地寻找,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,也是为了传承温家女儿世代相传的嫁妆。
温唯死后,温酒拿着这张老照片四处托人打听,这种大海捞针的事,能不能找到,全凭个运气,她也没想过会找得到,不过就是尽力而为,心中并未抱太大希望。乍然一听唐纪琛这话,她脑子里倒是突然一片空白,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,而这惊喜是温家两代女人一生的心愿。
“你等等,我找一下,你看看是不是。一定要对清楚,盒子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缺口……”温酒在书房的十锦槅子上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,木盒子里全都是老照片,压在最下面的那张就是那只妆奁的照片。温酒拿出来,仔细瞧了瞧,手指轻轻在照片面上抚了抚。
再拿相机拍下来,连同纱料团扇的照片一起发过去。
唐纪琛带着眼镜,看着那张传过来的老照片,手里拿着拍品册子,一边看照片一边对着拍品册子上的图片看。
照片上的首饰盒边边上有一道很小的缺口,而册子上的那道缺口稍微大一些,可位置是一模一样的,唐纪琛心里已经有了九分肯定一分怀疑:“我觉得就是你要找的那一只,温酒……”唐纪琛换上了一种非常郑重的语气,他知道温酒一直都在找这只妆奁,“你最好亲自来一趟,亲自出席拍卖会来确定,亲手把它拿回去。”
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,自从四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,温酒就一直躲在曲白镇,除去每年温唯的祭日需要回舟城祭拜之外,几乎不再踏出曲白镇一步。以她目前的状况,曲白镇以外的世界的确很危险,可是这种危险是必须面对的,她不能永远蜗居在曲白镇,一辈子不再踏足外面的世界。
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,电话里连电流和温酒轻浅的呼吸声都放慢了,温酒握着手机,面前放着那张黑白老照片,她看着照片很久都没有出声。唐纪琛默默地等着,一直到他以为温酒是在无声拒绝的时候,突然听见了一声叹息,然后是温酒干净醇厚的嗓音:“好,我去。”
屋外风骤起,雨水打落了门口玉兰树上的白色玉兰,青青白白,远远看去,仿佛雪涛云海,略有几朵坠落在地,轻轻溅起几朵水花。
工作室的窗户开了一条缝,风从缝里吹进来,工作台上的流苏被吹得飘了飘,书案上的宣纸发出“哗哗”的声音。
温酒突然想起年少时,温唯还在,她穿着旗袍俯身在书案上描着花样,温酒倚墙站在门口,看着那个穿旗袍的温婉女人。那是她的救命恩人,是她的养母,是她的师傅,是她前小半生最大的救赎。
没有温唯,就没有如今的温酒,所以这一行,无论她愿意与否,都必须亲自走一趟。
* * *
[1]团扇样式摘自团扇制作艺术家李晶的作品。
[2]团扇样式摘自团扇制作艺术家李晶的作品。
[3]团扇样式摘自团扇制作艺术家李晶的作品。
[4]团扇样式摘自团扇制作艺术家李晶的作品。